【內容摘要】 作為“新銳軍旅小說家”的代表人物,西元的創作以軍旅題材為主,同時嘗試跨越軍旅文學的文類疆界,借助自主能動的先鋒敘事實驗,探詢現代世界的意義之網,揭橥不同群體的精神困境。西元近期小說注重觀照大歷史背景下的個體經驗,圍繞“虛妄”與“希望”這組辯證命題,擅長將宏大壯闊的戰爭場景與細膩的微觀敘事結合起來,通過對廢墟意象、垃圾美學和疾病書寫的文本呈現,隱喻機制的運用,荒誕情景的營構,敘述策略的選擇,在緊張的敘事節奏中穿插評論干預,強化小說的哲思色彩。西元以繁復精致的敘述手法觀照歷史與當下,追問意義的深度模式,融詩性與哲理于一體,在搭建的敘事迷宮中彰顯人文學的想象力。
【關 鍵 詞】 西元 “虛妄”與“希望”的辯證法 廢墟美學 隱喻機制 敘事游戲
在當下中國軍旅文學的整體圖景中,西元是一個備受矚目又頗具個性的獨特存在。批評界常常將西元的創作放置在軍旅題材小說的序列中加以考量,但是在筆者看來,“新銳軍旅小說家”的指稱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將作家歸類定派,符合文學史書寫的慣習,但與此同時極易遮蔽作家創作的豐富性及未來發展的可能性。文學創作是展開文學批評與文化闡釋的基石,只要稍加盤點西元的創作狀況,就能發現其創作呈現出以軍旅題材為主,同時嘗試跨越軍旅文學的文類疆界的特征,借助自主能動的先鋒敘事實驗,探詢現代世界的意義之網,揭橥不同群體的精神困境。
作為“新生代”軍旅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西元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中期,在八九十年代度過了童年和青少年時光,親歷了中國社會急劇轉型、市場經濟飛速發展、地緣政治位置日益重要的特定時期。如果說,這些宏大歷史層面的坐標奠定了西元文學創作的社會文化底色;那么,就個體角度而言,西元出身軍人家庭,原生家庭的教育熏陶,再加上長達二十余年的部隊生活體驗,為其創作準備了鮮活豐富的軍營素材和真摯深厚的軍人情結。此外,西元接受過系統的新聞寫作與文藝批評教育,曾在北京大學中文系獲得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博士學位,具備扎實的理論功底,這些突出的優勢賦予其在創作和批評領域的強大動能,也使得他可以躍過相對長久的沉寂期,在文壇初露頭角即受到關注。2013年,西元的長篇歷史題材小說《秦武卒》榮膺第十二屆全軍文藝優秀作品獎,隨后又陸續發表了一系列較有影響的中短篇小說,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和《新華文摘》等權威刊物轉載,并分批收錄在《界碑》《死亡重奏》《瘋園》幾部集子里。2017年至今,西元相繼榮獲第二屆茅盾文學新人獎、第三屆華語青年作家獎,進一步奠定了其在軍旅文學圈的“重量級拳擊手”地位。
西元《秦武卒》
同為“新生代”軍旅作家群中的翹楚,魏遠峰執著于黃河之濱的鄉土軍旅寫作,王棵熱衷于再現南沙群島的守礁生活,盧一萍側重書寫西部邊疆的歷史記憶,西元則另辟蹊徑,不苦心孤詣營造宏大場景,也不一味追求重大事件的轟動效應,更注重觀照大歷史背景下的個體經驗,通過客觀冷靜又極富思辨力的筆觸提升小說敘事的哲學蘊涵,在新世紀之初為“邊緣化的軍旅題材寫作注入了新鮮活力”。
一、“虛妄”與“希望”的辯證法
20世紀上半葉,海明威的短篇小說《橋邊的老人》塑造了“浮橋”這一經典場景。戰火紛飛前夕,洶涌而至的避難人潮紛紛擁過“浮橋”,竭盡全力逃離即將到來的殘酷戰爭,奔向“浮橋”對岸的希望之門。唯有一位孤身老人懷著強烈的戀土情結,不忍告別故土家園,靜靜坐在橋邊,打量著“浮橋”上行色匆匆的人群,那雙銳利的目光仿佛能夠穿透“浮橋”上的風景,捕捉到殘酷戰爭導致的虛妄與戰后重建的希望之所在。由此,“浮橋”成為文本中鮮活的象喻,猶如一個意義敞開增殖的時空體,為文化闡釋提供了豐富的可能性?!案颉痹跁r間維度上扮演著連接過去、現在及將來的介質,在空間維度則提供了不同場域間相互流動的物質載體,在意義維度隱喻著從“虛妄”到“希望”的幻化旅程?!案颉鄙狭鲃拥娘L景,宛若一組組色彩斑斕的密碼箱,召喚著蕓蕓大眾積極參與解碼和闡釋,唯有破解箱中的秘密,才有可能趟過虛妄之境,在虛妄的意義世界中突圍而出。西元筆下的文本世界也是如此,文本中的人物與事件,正是“浮橋”上影影綽綽、變動無常的風景,這些風景中的元素被不斷拼貼重組,以寓言(準寓言)的方式圖繪當下世界的文化地形,編織別樣的意義網絡。在西元看來,“虛妄就是希望”,二者之間是一種辯證關系。與一地雞毛的日常生活相比,虛妄絕非虛無,虛妄本身就是一個意義生產的場域,當個體借助社會之鏡對虛妄加以透視分析,或能沖破現實世界中森嚴矗立的重重壁壘,觸摸到生命的意義與愿景?!疤撏迸c“希望”這組命題,形塑了西元近期小說創作的基本底色。
除了作家本人在“創作談”中明確解釋“何為虛妄”以外,創作者還通過小說中人物的獨白或心理活動進一步闡發“虛妄”的豐富哲理。一般來說,這種由文本代言人發出的聲音更加契合具體微觀的社會歷史情境,有助于讀者理解和把握小說的主題思想。西元的短篇小說《Z日》即為一例。小說的故事時間虛構為2041年深秋某日,敘述人稱“我”在一對父子之間變換,有的章節以父親為第一人稱講述,有的章節換作兒子為第一人稱講述。故事開端處,父親在寒冷冬日回憶往事,兒子王大心在偏僻荒涼的戰區司令部某基地工作,這段時間剛好回家度假?!按鷾稀彼坪跏俏膶W書寫中父子關系的永恒母題,王大心和父親之間同樣存在著難以彌合的情感裂痕。父親是曾經浴血沙場的老軍人,既作為榜樣的力量給予了兒子關于部隊和戰爭的啟蒙教育,又因為過于嚴苛的家庭管束給兒子帶來嚴重的心理創傷。這種創傷體驗引發的消極情緒揮之不去,成為阻礙父子溝通的一堵無形墻壁。父親和王大心之間常常相對無言,彼此在疑惑與猜度中嘗試走進對方的內心世界,尋求和解的可能。從整體上看,這是一篇經典意義上的間諜小說,作為重要敘事線索的“陌生花香”和“金色小花”很容易喚起讀者關于“一雙繡花鞋”“梅花檔案”之類的反特故事記憶。小說的獨特之處或許在于,作者并沒有濃墨重彩勾描諜戰/反諜戰場面的波云詭譎,而是通過敘述視角的交替變換,一方面講述王大心如何因為受到有預謀的日本女間諜英子的誘惑一步步陷入情感陷阱,最終導致基地攻擊系統的開啟密碼被敵軍截獲,無線作戰系統遭受攻擊,基地指揮中心被毀;另一方面借助父親的旁觀視角,透露諜戰劇情的發展進展,比如父親在初次見到英子時的警覺,“我又嗅到了一絲危險,因為這香氣實在是太詭異了”。當王大心在突如其來的戀情中越陷越深時,父親依舊是清醒的旁觀者,他不斷反思家庭教育的失敗,同時為兒子的處境感到憂心忡忡,“大心是否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他不是普通軍人,他的崗位是如此重要”。經歷一場事先預謀的車禍之后,女間諜英子如愿以償住進了王大心家中,并成功誘惑王大心染上放射性物質,這也成為敵軍精確打擊我方軍事基地的導引工具。王大心返回部隊后,父親與英子獨處,他語重心長地點破英子的企圖,“英子你要明白,最深沉的情感也有個底線,你說你深愛著對方,卻又在置對方于死地,這是不可思議的,你說的不過是邪惡”。相比父親所處的全知全能敘述視角,小說對王大心的人物塑造更多凸顯哲理思考維度,比如多處采用大段評論干預質詢戰爭的意義。作為互聯網時代的漫游者,王大心深諳新形勢下戰爭的殘酷后果。小說以外在環境描寫和人物心理活動相結合的手法,渲染出戰爭爆發前夕的狂躁情緒,而隱含在狂躁之后的就是虛妄。究竟何為虛妄?小說借女間諜英子之口發表議論:“虛妄其實意味著自卑、自憐、感傷、恐懼和絕望,意味著不惜一切代價實現不可能實現的目標,意味著沒有任何底線,沒有對與錯,意味著最終毀滅?!?
故事的結尾,英子自殺,王大心因為泄露軍事機密被判處十年有期徒刑,并且在關鍵時期接受特殊使命到海上服務。如果說,小說的主體部分側重于追問信息技術時代新型戰爭的意義與后果,思考戰爭與理性、戰爭與道德倫理、文明與野蠻之間的哲學關聯;那么,小說的結局則籠罩和沉浸在希望的氛圍中,一如王大心對美國中尉查爾斯的談話中所指出的,“終有一天,我們的民族將浴火重生”。這是一個不難讀懂的故事,但絕不是對反特/間諜敘事的簡單因襲,它試圖借助文本敘述的張力,以未來為時間基點,重新圖繪互聯網時代的社會歷史情境,既避免重蹈后冷戰年代借中日關系這一敏感題材鼓吹民族主義情緒的敘事濫套,也令人信服地闡釋了“虛妄”的豐富內涵,并且立足虛妄的積極層面迎接希望的曙光。
西元曾提到:“虛妄并不僅僅具有消極的一面,還有更為積極的一面。它就像濃硫酸,能將任何遮在眼前的霧障吹散,能將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洗去,能將人性當中丑惡的頑疾拔除?!睅е@種執念,西元特別強調在文本中叩問“重建英雄主義是否必要”“重建英雄主義是否可能”等深度命題。在一個現代性彌散和消費文化蔓延的時代,集體主義、英雄主義敘事在文本中漸趨消融,個體身份和私人話語被過分凸顯放大,形形色色的關于“解構崇高”的美學話語游戲甚囂塵上,歷史虛無主義的幽靈徘徊肆虐,文學愈益成為脫離現實生活的“能指狂歡”。由此,呼喚“捍衛歷史”“重建英雄主義話語”成為文藝學和文化研究領域的熱門話題??v觀西元近期小說創作序列,可以比較清晰地發現文本中反復出現“王大心”等敘事人物,有意打破時間順序,啟動倒敘、插敘甚至借鑒跨媒介敘述等敘事裝置,將抗日戰爭、抗美援朝戰爭等中國現當代史上的戰爭事件納入敘事圖景,旨在喚起大眾對戰爭年代的歷史記憶,為當下語境中重構英雄敘事和崇高美學提供有益的嘗試。
西元《死亡重奏》
《死亡重奏》就是此類小說的代表?!端劳鲋刈唷芬猿r戰場慘烈的戰斗場面為序曲,分別講述魏大騾子、二斗伢子、上官富貴、王盡美、王大心等志愿軍戰士血灑疆場的英雄事跡,以一種類似交叉蒙太奇的方式形成若干敘述框架,每個敘述框架既勾連著高地保衛戰這一核心事件,又借助回憶視角書寫志愿軍戰士的個體生命史。小說結構縝密,首尾呼應,開篇以震撼人心的細節描述呈現戰壕里的悲壯場面,二斗伢子“撿起一面沾滿血水,此時已經凍成鐵一般的紅旗,插在彈藥箱上,打開手雷的保險拉環,閉上眼睛,等待美國人的軍用皮靴踩在眼前的雪地上”。小說結尾處,二斗伢子作為高地保衛戰的唯一幸存者在暮年接受采訪,深切緬懷戰友壯烈犧牲在異國土地上的戰爭往事?!端劳鲋刈唷肥且粋€關于“無名連”的英雄主義敘事,戰爭群英譜上可能沒有載錄這些戰士們的英名,但他們的事跡深深銘刻在人們的記憶清單中,他們的故事猶如那張由戰友王盡美珍藏的照片,雖歷經歲月磨礪,依舊在風中搖曳招展,勾起人們對于朝鮮戰場的無盡記憶?!端劳鲋刈唷穼鹗總€體生命史的勾描無不洋溢著濃厚的革命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情懷。上官富貴入伍前曾在大災荒逃難中經歷九死一生,見證了兵荒馬亂年代饑荒農民對土地的堅守,父親到死手中都緊緊攥著地契,這份父輩對土地的依戀也在很大程度上形塑著上官富貴的世界觀。因此他在參與高地保衛戰過程中,秉承“有地就有命,沒地就沒命”的樸素信念,牢牢堅持“守土盡責”,以生命作防線,拼死擋住敵軍越過那條劃定的界線。王盡美自小耳濡目染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父親的教育熏陶下領悟中華民族的風骨與氣節,他經歷過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切身感受國破家亡之痛,他在戰斗中英勇殺敵,誓死保衛高地,“高地就是一切,也在一切一切之中畫出了一條界線,沒有什么道理可言”。王大心身受重傷,自愿放棄求救的機會,慨然選擇留在戰壕與戰友們一道長眠在異國他鄉。盡管戰士們的人生際遇各不相同,但他們在殘酷的戰斗中形成了一個具有鋼鐵般意志的命運共同體。在戰場上,姓名成為一個個失效的能指,人們用“不長眼、鐵釘子、大腦袋、小東西、穿錯鞋”代替戰士們的真實名字。這個無名的英雄群體前赴后繼,用熱血和青春詮釋了老兵精神,回答了關于生與死、關于苦難與新生、關于戰爭意義的哲學思考。創作者以評論干預的形式升華小說主題:“他們之所以值得我們懷念,是因為他們在這個民族的每一次歷史選擇前面,沒有退縮,沒有吝惜自己的生命,而是赴湯蹈火去實現它?!?
西元擅長將宏大壯闊的戰爭場景與細膩的微觀敘事結合起來,在緊張的敘事節奏中穿插評論干預,強化小說的哲思色彩。這種大氣磅礴的戰爭敘事盡管不是西元近期小說創作的主流樣式,但它已經凝成一種軍魂或民族靈魂之類的價值內涵,以碎片化的段落出現在《遭遇一九五〇年的無名連》等小說文本中,成為創作者演繹“虛妄”與“希望”辯證關系的精神紐帶。
二、廢墟美學與疾病書寫
西元的文學敘事富有哲理意味,但這種哲學思辨不是建立在故作深沉的說教之上,而是嘗試突破軍旅題材小說的宏大敘事慣例,一方面將書寫視域延伸到社會轉型時期的邊緣群體,甚至探索魔幻現實主義寫作;另一方面竭力在“軍歌嘹亮”的宏大題材中融入微觀敘事。西元圍繞“虛妄”和“希望”兩個關鍵詞精心營造獨具個性的文學世界,其中對廢墟意象、垃圾美學和疾病隱喻的文本呈現尤其值得關注。
西元的荒誕題材小說《十方世界來的女人》是對廢墟美學的集中展演。故事情節在“地洞”“煉鋼廠”“污水處理廠”“炸掉的樓”“地鐵隧道”“屠宰場”等多重空間的幻境中穿梭,建構起關于“人的世界”/“鬼的世界”、現實世界/透明世界、自我世界/他者世界等空間關聯。小說對于“地下世界”“垃圾美學”和工業文明遺存的聚焦特寫,既可以在文本層面搭建起思考“虛妄”主題的敘述框架,也容易喚起讀者對于世界文學長廊中“廢墟意象”的閱讀記憶。那是曾經在19世紀歐洲浪漫主義小說、在波德萊爾詩歌中的巴黎城市景觀、在“游蕩者”本雅明的“拱廊計劃”、在厄普頓?辛克萊的《屠宰場》、在唐?德里羅的《地下世界》等經典文本中反復再現的文化意象。如果將這些意象進行互文觀照,就能夠在讀者的期待視野中形成諸如此類的命題:對現代性后果和發展主義的反思,對城市化無限擴張與蔓延的批判,對后工業時代人際關系的重估,對后人道主義話語的譜系清理,對風景詩學與生態美學的價值發掘,等等。
《十方世界來的女人》的敘述者“我”居住在“幽暗、寂靜”的地下空間,與流光溢彩的都市地上空間形成鮮明對比?!拔摇贝碇粋€被遮蔽的、不可見的隱形群體,當“我從地洞般的地下室鉆出來時”,敘述人以來自“地下世界”的他者身份注視人類生活的世界。這種“俯—仰”空間關系的設置,既傳達出文本對于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意圖,又恰到好處地將敘述人及敘述人的生存空間作為一面反思人類存在狀況的鏡像。小說中有多處涉及廢墟意象和垃圾美學的特寫,比如敘述者眼中的城市街道,“街道上濕漉漉、滑溜溜,有一層厚厚的半凝固油脂。腳踏上去,可以隨處踩到動物的內臟、皮毛,或者帶淋巴的肉。街兩側的人如同兩股黑煙組成的涌流,無比的瘦弱、矮小,且神色都驚恐萬狀”。街道兩旁眼眶腐爛的中年女人、鉛塊、砒霜、綠色燃料畫成的菜葉、烤腸里躺著的病死母豬和潰爛的墨綠色雞,這些令人觸目驚心的物質雜陳并置,構成一幅光怪陸離的后現代垃圾美學景觀。此外還有對煉鋼廠和污水處理廠的深描。作為工業文明的典型空間,煉鋼廠在信息技術時代逐漸由中心場域退居邊緣,日益顯得落寞凋零,小說里的“煉鋼廠”充斥著倒塌的紅磚圍墻、剝落的防銹漆、荒草、銹跡斑斑的機器和尸體。小說對污水處理廠的描寫更加使人驚疑震動,“河底的淤泥里藏著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有廢棄的建筑材料,有生滿紅銹的自行車,有腫脹的布娃娃,有鐵皮罐頭盒,有鳥、魚、貓、狗的尸骨”?!妒绞澜鐏淼呐恕芬詮U墟意象構筑起一個個極具荒誕意味的敘境,但這些看似陌生化的意象并非完全出自虛構,有的是對社會新聞事件的互文再現,有的則是對現實情境中環境惡化、工具理性與科層制泛濫、消費主義意識形態蔓延等客觀問題的批判式微縮,表現出創作者強烈的介入意識和深切的人文關懷。
作為西元近期小說創作的重要特色之一,這種對廢墟意象和垃圾美學的關注在其他短篇小說中也有精彩呈現。比如《黑鏡子》開篇構建的荒誕夢境,夢境中驚現原子彈爆炸的場景,“這里是火海、巨響、慘叫,是焦土、尸體、殘垣,是炭黑色、焦紅色、死綠色”。夢境里的廢墟場景猶如一曲回響在荒涼戈壁深處的合奏,交織著“干涸的河床”“被熔鑄的鋼架橋”“燒焦的大樹”“焦黑色骨骼”“家畜脆黑的尸體”等意象,與現實世界軍人們絕對服從國家安排,甘愿忍受戈壁灘上的極端環境,隱姓埋名攻克原子彈技術的奉獻精神,形成了相互映襯的關系,提升了小說的情感張力和主題表達。在西元對農民工等邊緣人群的底層敘事中,廢墟意象成為描述城鄉結合部和廢棄廠房的標配?!渡?魔》是一個關于警察辦案的故事,小說采用警察這一特定敘述視角來觀察世界和探詢人們的精神世界。為了查找案件真相,敘述人嘗試走進幾位受害女性的日常生活,小說以警察的旁觀視角呈現邊緣人群的生存空間:在城鄉結合部,一簇簇密集的簡易樓房怪誕地聳立,打工的人群灰頭土臉,為了生計忙于奔波。在廢棄的郊區服裝廠,“整個院子里空無一人,塑料袋、枯樹葉、碎布條在冷硬的大風中翻滾,一條黃色的瘦野狗在路中央看了我們一眼,就扭身飛快地逃掉了”。文本捕捉到的上述意象頗具典型性,真實反映了經濟飛速發展背景下當代中國前現代、現代與后現代復雜交織的社會景觀,在拓展文本縱深感的同時,彰顯出創作者的社會批判立場和知識分子品格。
西元《瘋園》
“疾病”是文學創作的重要母題之一,古往今來的中外文學莫不如此,我們甚至可以沿著“文學與疾病”這一主線梳理出某種文學史。西元的《瘋園》就是疾病書寫的典型個案。小說采用第一人稱敘述,敘述人“我”出身農村,通過努力學習考到城市讀大學,并因機緣巧合應聘到某研究院財務部門工作,“我”平步青云當上了研究院的處長,迷醉在“城市核心地段住房”“各種奢華飯局”“天花亂墜的吹捧”等名利場中。然而正義從來不會缺席,當“我”得知多年追隨的老領導被“雙規”以后,開始變得戰戰兢兢,害怕與人交流,擔心東窗事發,在自欺欺人的精神恍惚狀態下滑進恐懼的深淵。為了逃避現實秩序,“我”借身患抑郁癥之名住進了精神病院。精神病院是一個具有明顯癥候意味的空間,在這里敘述人將會在自我拯救抑或自我毀滅中作出選擇,一如醫生的告誡,“每個來這里的人,最終要做的并不是治好病,而是重建自己的世界”。鑒于精神疾病需要被隔離治療,因此精神病院也是一個與絕大多數人的日常生活相隔離的場所?!耙坏┍桓綦x,病人就進入了一個有著特殊規則的雙重世界?!本癫』颊邚娜粘I钪懈綦x出來,進入一種幻覺的場域,在這個幻覺場域中,他們既是窺視的主體也是被窺視的客體。經過醫生的診斷,“我”的病屬于“心理障礙”,因為理性尚且健全;“他們”的病屬于“精神分裂癥”,因為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性和邏輯?!隘偘d與非瘋癲、理性與非理性難解難分地糾纏在一起:它們不可分割的時候,正是它們尚不存在的時刻。它們是相互依存的,存在于交流之中,而交流使它們區分開?!痹诰癫≡哼@個小世界里,敘述人“我”與其他精神病患者同病相憐,彼此溫暖?!拔摇痹趤淼骄癫≡褐?,對精神病人懷有心理上的優越感;來到這個環境之后,“我”與“遭受家暴陷入幻覺的中年女人”、北漂小伙、高中生病人形成暫時性的聯盟,彼此追求心理上的認同。小說里的“老人”是精神病院資歷最深的病人,已入院30年,對二百多名精神病人的情況了如指掌?!袄先恕卑缪葜A言家角色和“我”的傾訴對象,以至于敘述人分不清他到底是病人還是智者。比如“老人”對恐懼的理解:“恐懼并不可怕,它是一個謎,如果你能從它身上贏得一星半點東西,你就是個新人?!比绻f,“老人”通過交談指引敘述人設法將不堪回首的過往統統遺忘;那么,“我”在精神病院的室友——一位同樣違紀違法的公務員,則不時喚起“我”對官場生涯的記憶和作為違紀官員同伙的惶恐不安。此外,“我”在精神病院與曾經發生過不當交易的“女人”重逢,她淪落風塵,是誘惑和欲望的代名詞,也是恐懼之源,“當我看到那個女人時,感到一種活生生的恐懼,從掩蓋著的時間深處被帶回來”?!芭恕背洚敗拔摇痹诳謶峙c焦慮狀態下不斷審視自我的鏡像,由此觀照自身走向墮落的歷程。
尚需指出的是,西元嘗試在《瘋園》中探討“恐懼”的哲學本質,進一步發掘恐懼、虛妄與希望之間的內在關聯。從形而上的意義上說,恐懼是存在的與生俱來的狀態,它融入到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從形而下的意義上說,現代世界早已被恐懼所吞噬,現代人共同面臨的困境就是恐懼的具體表征。小說中“我”是理性尚存的心理障礙患者,因此竭盡全力脫網而出,不致于因為恐懼陷入虛妄的泥潭?!凹膊〉牟恍夷軌虿亮寥说难劬?,使他看清一生中的種種自欺欺人和人格的失敗?!毙≌f的結尾,“我”重新返回現實世界,因為自首取得組織上的寬大處理,被調整到一個閑職度日?!拔摇痹陲埦稚吓c精神病院的“女人”重逢,在過街天橋上與從精神病院逃離的高中生邂逅。有人徹底淪陷在精神病院的幻覺世界里,有人卻沖破重重障礙浴火重生,不管在現實世界的生存狀態如何,至少他們始終在虛妄的恐懼和焦慮中迎接希望,一如敘述人的心理獨白:“我寧愿忍受那些習慣性的負面情緒,而不是硬生生地把它清除掉,甚至爆發出另一些更狂躁的情緒。因為,這些負面情緒固然是提醒著,我們自己和這個世界正在被不正義、不公平、不善良、不友好,正在被暴躁、貪婪、丑陋、健忘所困擾,但另一方面,它卻預示著還有希望存在?!?
三、隱喻機制與敘事游戲
西元無疑是一位具有高度文體自覺和嫻熟敘事技巧的創作者,這在他近期出版的三部小說集《瘋園》《界碑》《死亡重奏》中均有充分體現。西元近期小說追求敘事的精雕細琢,對環境、人物和事件的處理顯得游刃有余,其中隱喻機制的運用、荒誕情景的營構、敘述策略的選擇、人物語言的錘煉打磨,無不顯現出創作者深厚的審美素養和嚴謹的寫作態度。對讀者而言,閱讀這些小說文本不僅是一次文本闡釋的挑戰,更是一次對當代文學批評理論的生動檢閱。讀者進入文本內部,既能尋覓到存在主義式空間設置的蹤跡,也能領略意識流小說、荒誕派戲劇、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等現代派、后現代派文學敘述手法的靈活運用。
小說文本運用了通感、夸張、隱喻等修辭格,通過對語言進行陌生化處理,旨在增強語言的表意傳情功能。比如《瘋園》里的通感修辭,“一團團可怕的黑暗從縫隙中洇滲出來,墨汁似的,把世界染上一層令人隱隱不安的顏色”?!督绫分袨榱嗣枋鰻I房的整潔,采用形象生動的夸張修辭,“眼前的路面鏡子一樣光潔,光潔得如同一張超現實主義的畫,哪怕螞蟻在上面吐了口痰,你都會覺得刺眼”。更具特點的是隱喻修辭的運用?!督绫返念}名本身就是一種隱喻,指向“老一輩革命家留下的精神財富”。這篇小說還巧妙設置了空間隱喻:在回顧指導員王大心的個人成長經歷時出現“鐵柵欄”這一重要空間標識,王大心在戈壁深處的軍事試驗基地長大,一道鐵柵欄將基地和沙漠分隔開,前者是現代生活空間,后者則是亙古沙漠。以“鐵柵欄”為區隔的內外空間,有助于表達老一輩革命軍人積極響應國家號召,為了革命事業“獻了青春獻子孫”的崇高精神。在小說敘述的當下層面,“圍墻根的缺口”成為區隔營區與外界的一道標志,軍營里彌漫著濃郁的革命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氛圍,與軍營外面變化無常、五光十色的世界形成鮮明對比。此外還有存在主義式的孤獨封閉空間,比如《遭遇一九五〇年的無名連》將故事空間設置在大漠深處的荒廢小站,“小站只有一溜紅磚平房,蒙著塵土,一大半玻璃都碎了,沒有站牌,孤零零有幾根歪斜的電線桿子,但上面沒有電線”。廢棄小站孤獨佇立在鐵路盡頭,周圍是枯死的灌木,外面是茫無涯際的戈壁灘。這個無水無電無火的孤僻空間隱喻著一個獨特的“小社會”,勾連起王大心對爺爺1950年參加抗美援朝的戰爭記憶,向那個在冬夜里凍死在異國土地上的“無名連”致敬,“無名連”的革命犧牲精神鑄就了鋼鐵軍魂,也成為和平年代建設者苦中作樂、堅守奉獻的精神支撐。
西元《界碑》
《黑鏡子》是一個關于“鏡”的隱喻世界,以一面祖傳的銅鏡為線索展開倒敘,回憶如煙往事。敘述人“我”從國外學成歸來,履行特殊使命到戈壁深處鉆研原子彈技術。當時正處于冷戰情境下孤立無援的國際情勢,時勢迫使國家耗費巨大財力物力研制原子彈?!拔摇弊鳛槔碚撚嬎憬M專家參與了這個龐大的軍事工程。理論計算組設計了七套運算方案,實際上也是七種理解微觀世界的眼光?!拔摇钡娜松\跌宕起伏,每一次轉折都能通過銅鏡得以映射,“黑鏡子,照見我幽暗的靈魂”。那面銅鏡是祖父留傳下來的,雖歷經千年滄桑,卻依舊能夠照見“如水的時光”。鏡的表面有劃痕,隱喻著人生遭際的種種艱難?!拔摇毕M厣系睦香Q工能夠修復劃痕,這種心理狀態透露出敘述人期望重返童年時代的純真時光。在詭譎動蕩的政治風波里,“我”從能量守恒定律出發撰寫了《論畝產萬斤糧食的可能性》,該文經《人民日報》刊發后,成為一大轟動事件?!拔摇睆你Q工處拿回鏡子,經過修復后的銅鏡雖表面光潔如初,但對敘述人“我”而言卻顯得陌生又刺眼,折射出敘述人內心世界的焦慮不安:“我”只看到科學研究層面的可能性,卻忽視了科學研究的約束機制及其現有條件的局限性,這種脫離實際的浮夸學風讓敘述人羞愧不已?!拔摇笨偸菄L試在孤寂封閉的空間中激活記憶,開啟鏡子里濃縮的時光與秘密,“在漆黑的夜里,我摸出銅鏡子,對準自己的臉,什么也看不到”?!拔摇痹诠录艜r刻對鏡奇思異想,形成“鏡中之我”與“鏡外之我”的雙重主體。經歷過第七次大規模運算階段之后,“我”的身體狀況愈發糟糕,當任務最終完成時,“我”在絕望的創傷情緒中深刻反思,嘗試重建自我世界:“對于我,這個淡紫色世界越來越成為一個真實的世界,尤其是隨著歲歲年年時光的流逝,這種真實就愈加完美,沒有裂隙,沒有空白,它就是我的全部?!?
從敘述策略和敘述方式的角度上看,西元近期小說別具匠心運用荒誕敘事、夢境敘事、跨媒介敘事,在敘述視角、評論干預、敘述時間方面也多有創新嘗試?!妒绞澜鐏淼呐恕房胺Q荒誕敘事的典范文本,小說塑造了若干具有超自然魔力的空間與人物,虛構了一個由垃圾、雜物、碎片、動物內臟等組成的荒誕世界?;恼Q敘述比比皆是,比如對嬰兒身體的描寫,“兩個嬰兒的身體沒有變化,但面容卻在迅速地衰老,只一小會兒,就成了個小老頭,還長出一條肉色尾巴”?!动倛@》為了凸顯人物焦躁不安的內心世界,采用夢境敘事營造“虛妄”之境,許多在現實世界中被壓抑的隱秘想法在夢境中得以顯現,與現實情境產生明顯對照并在某種程度上傳遞敘述者的批判立場?!端劳鲋刈唷吩趯Ω叩乇Pl戰的描寫中運用了跨媒介敘事,借鑒電影敘事的“特寫鏡頭+長鏡頭”手法,表現敵我雙方裝備懸殊下的殊死戰斗?!渡?魔》也借鑒了電影敘事的蒙太奇手法,小說情節在黃某某和受害人之間來回切換,形成一種框架式敘述樣態。
此外,西元特別重視對敘述視角的選擇,比如以特殊職業身份作為敘述視角,通過敘述人的“在場”/“見證”敘事,構筑起反映不同群體生存狀態的“小世界”,成為書寫大歷史的關鍵注腳?!侗谙落洝芬浴懊貢睘閿⑹鲆暯?,首長被紀委帶走接受調查,秘書也接受組織詢喚,撰寫書面材料配合組織審查,由此形成兩條敘事脈絡:一條是敘述人回憶自身的成長經歷,將個體放置在社會歷史的宏大背景中進行自查,反省自己為什么會選擇這樣的道路;另一條線索則是交代“某某某”(首長)走向腐化墮落的歷程?!渡?魔》則采用“警察”的敘述視角,“做警察這種職業,你會從另一面來觀察這個世界,會遇到許多常人遇不到的事情,你會看到人性當中最黑暗的一面,你也會比其他人付出更多心血,來重建自己的精神世界”?!熬臁眱A聽并記錄受害人的講述,情節在警察與不同受害人(情緒化嚴重的文化傳媒公司女老板、歇斯底里的鄉村小學女教師等)的談話中展開,濃縮了當代中國社會轉型對于不同人群的影響,借助評論干預,形成以“走出精神困境,重建精神世界”為主旨的多重敘事面向。尚需提及的是小說文本中的“人物/事件互見法”,比如《死亡重奏》里的高地保衛戰在《遭遇一九五〇年的無名連》中復現,成為支撐特種工程兵完成艱辛任務的精神支柱。
四、結語
作為一位厚積薄發的新生代軍旅作家,西元的創作是一個現在進行時,更是一個一般將來時??v觀其近期出版的小說選集,不難看出創作者對時代特質的精準把握,對人性的深刻洞察,對邊緣人群的人文關懷,對微觀世界的真誠關注。西元以繁復精致的敘述手法觀照歷史與當下,追問意義的深度模式,融詩性與哲理于一體,在搭建的敘事迷宮中彰顯人文學的想象力,他始終關注“探究個人在社會中,在他存在并具有自身特質的一定時代,他的社會與歷史意義何在”。當然,我們也不難看出西元近期創作的若干癥候,比如說,為了顯現其在新生代軍旅文學創作圖景中的獨特性和提升標識度,創作者在文類選擇和敘事樣態上刻意追求“陌生化”,這種敘事實驗固然有望為讀者帶來新穎的審美感知,但是在具體操作過程中,由于較多模仿現代派和后現代主義文學的敘述風格,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對軍旅文學的既有讀者群造成了閱讀障礙,未能充分展現出軍旅文學的現實主義審美品格。此外,西元的近期創作注重追求某種具有哲學意味的深度命題,文本敘事中穿插大量的評論干預,這一方面可以看出創作者嘗試借助文本表達思想的努力,另一方面也削弱了敘事的豐富度和感染力,個別人物形象顯得立體性不夠,反映現實生活的層次性也有待加強。再者,軍旅文學作為一種文學類型,相比其他類型的現實主義創作,更加強調采用廣角鏡頭式的拍攝方式呈現大時代的變遷。因此,優秀的軍旅文學作家需要親臨現場、深入生活、融入情感、介入現實,用心用情用力書寫出“強軍時代”的軍旅故事。這也表明為何那些在雪域高原、邊陲哨所、熱帶叢林和南海島嶼實地調研體驗,以類似非虛構模式創作出來的軍旅文學具有強大的藝術生命力。西元具有較豐富的軍旅生活體驗,也始終保持對軍旅題材敘事的熱情,一如浮橋上變幻不居、斑斕多姿的風景,我們也期待西元在延長線上的創作能夠帶來更大的驚喜。
作者:鄒贊?單位:新疆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
《中國文藝評論》2022年第2期(總第77期)
責任編輯:易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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