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在國家語言資源監測與研究中心發布的“2021年度十大網絡用語”中,“元宇宙”以年末爆款姿態占據一席,也因此,2021年被稱作“元宇宙元年”,但“元宇宙”一詞并非今天才出現,它源于1992年尼爾·斯蒂芬森的科幻小說《雪崩》。在全民熱議元宇宙、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當下,我們嘗試把這個從文藝界走出來的熱詞“接回家”,回歸文藝領域,用文藝評論的方式客觀理性地進行辨析。本期“藝見”以“元宇宙與文藝新空間”為主題,特約不同研究領域的專家學者從文藝出發,以多維視角共同探討元宇宙的昨天、今天與明天,并期待未來文藝發展的新空間更加廣闊多彩。
“元宇宙”何以成為文藝“新生”的契機?
剛剛過去的2021年無疑是“元宇宙”元年。恰如賦予其名稱的那篇科幻小說,“元宇宙”的降臨終將在未來引發一場“雪崩”。面對這又一個“大事件”,人們或欣喜地驚嘆于其即將帶來的壯麗,或恐懼地對其潛藏的危險發出戰栗的預警,或悲喜交加地等待著、冷眼旁觀。但無論悲喜亦或漠然,“元宇宙”的到來似乎勢不可擋,如同生命的洪流總要繼續。人類紀里的一系列技術事件已然反復證明了如下觀點:沒有人可以逃離技術,因為“人”的出現本身就是一個“技術事件”。即便是“后人類”也仍舊處在“技術—人”的歷史延長線上而非決然地斷裂。雪崩發生時,沒有誰是無辜的,文藝也不例外。問題只在于,“元宇宙”究竟在何種意義上可以賦予文藝“新生”以契機,而不會淪為將其“終結”的黑洞?
“元宇宙”是Meta(元)和Universe(宇宙)的合體。最淺顯的意義上,Meta,即初始,Universe,即萬象。因此,“Metaverse”一詞毫不隱藏其創立某種包羅萬象之初始的宏大企圖。正是這股近乎創世紀般的氣勢激發著扎克伯格等數字技術貴族們的資本想象力,亦進而催生了人人競言“元宇宙”的心理原動力。然而,沉浸在狂熱暢想曲中的人們卻大多忘記了“宇宙”在英語中的另一個名字——“Cosmos”,秩序。當扎克伯格把Facebook更名為Meta時,這個刪除“Universe”的行為似乎不是一時疏忽。如果“宇宙”不僅僅意味著“萬象”,也意味著“秩序”,其完整的含義是“有秩序的萬象”。那么,任何的“元宇宙”暢想及其實踐就不得不明確它究竟要將何種秩序賦予萬象。而一旦言及“秩序”,數字技術資本的隱形操縱之手幾乎將無所遁形?;蛟S數字化生存已經多年的“兩棲”人類對一個包羅萬象的擬真“平行宇宙”的出現不會過度抵觸,但如果讓人們都認同這個宇宙的“萬象”只能以數字技術的資本秩序為基底,一個超級數碼版的迪斯尼,試問誰會心甘情愿?因此,可以認為,“元宇宙”必須面對其自身提出的一個宇宙論新題:不是能否包羅萬象,而是怎樣包羅萬象?就文藝而言,對此問題的直面與探索蘊藏著伴隨“元宇宙”降臨而來的新生契機。
有觀點指出,文藝其實早就是“元宇宙”了。倘若對此斷言中漠視技術論形而上學的可能傾向施加一定限制,則此斷言具有部分的真理性。其真理性在于:文學、繪畫、雕塑、建筑、音樂等文藝形式,在“技藝”的人造物意義上,其實一直都與技術物的歷史進化相伴而行,宛如一對孿生子。無論是對感知方式的延伸與形塑,還是非具身式的具身化顯現,亦或通過虛構的“謊言”將“真實”的存在深藏于謎底,文藝的物質與想象世界往往在諸多方面都先于“元宇宙”等技術物將其運行肌理與文化企圖含納其中。這或許也解釋了為什么機器人(Robot)、安卓(Android)、阿凡達(Avatar)、賽博格(Cyborg)直到元宇宙等技術新名詞幾乎無一例外地擁有宗教神話、劇本或小說等文藝詞源背景的內因。此內因突破了語言學范式,屬于技術論的形而上學。而之所以說此斷言的真理性只是部分的,理由則在于,如果因為“技藝之物”對“技術之物”具有基于孿生的先在性就過于輕易地將“元宇宙”萬象秩序的建立權拱手相讓,這既是對文藝自身責任的懶惰放棄,也是對數字時代以來文藝價值“失向”現狀的視而不見。
繼機械技術、電氣化技術之后的數字時代中,隨著一波波新技術樣態和產業形態的涌現,各式各樣的所謂“新”文藝亦層出不窮。網絡文學、數碼文藝、交互藝術、人工智能藝術、后人類藝術以及在“元宇宙”話語中頻頻露面的NFT藝術等,曾經的技藝之物在今天不斷追逐著技術之物的千變萬化,隨之起舞亦疲于奔命,如同束縛于數字蛛網上的蚊蚋閃閃發亮。文藝追逐新技術的勇氣固然可嘉,但若在追逐的過程中被技術帶偏了自己的節奏,其美學、倫理學、社會學、文化學等諸多價值維度被技術的單一標準消減于無形,那么不得不說這種追逐是徹頭徹尾的盲從。亦由此,所謂的數字文藝之“新”也不過是如時尚變幻般的流變循環,一種失去方向感的橫沖直撞,一種豐富無比的空洞,無秩序的“萬象”。
Beeple(b.1981)《每一天:前5000天》NFT(jpg) 21,069 x 21,069像素 2021年2月16日作 圖源:佳士得
以NFT(Non-Fungible Token)藝術為例,這一基于區塊鏈技術的加密藝術由于其能夠兼顧“去中心化”和“唯一性”,目前被認為是典型的“元宇宙”概念藝術。從文藝理論角度看,NFT藝術的重要性是其在“元宇宙”的數字世界里實現了文藝“原本”的回歸。就文化知識產權保護而言,不可否認這是一種可喜的進展。但不應忘記,文藝的秩序絕不是產權、版權、貨幣等資本色彩濃厚的經濟秩序范疇所能概括的。在對NFT藝術的介紹中,某件NFT藝術作品賣了XX美元之類的暴富神話顯然比其究竟給這個世界帶來了什么藝術價值更奪人眼球?!霸钪妗敝?,將文藝“原本”的“唯一性”扭曲為基于數字技術新秩序而帶來的文化資產可壟斷的“唯一性”,并對此歡欣鼓舞。本文看來,這樣的NFT藝術只能是“元宇宙”中文藝終結的標志。因為真正令文藝原本獲得“獨一無二”性的是“靈韻”(Aura,本雅明語),而不是數字資本拜物教名下的任何技術壟斷價格?!斑M步的藝術意識,是利用最先進的材料的意識,是對積淀在材料中的歷史實質作出的反應。如此一來,這種意識就超越了單純利用的范圍,轉而成為對技術現狀的批判和對未知領域的探索?!本痛硕?,NFT藝術的“新”是陳腐的。它未能正確地利用技術更遑論批判。它臣服于數字技術資本秩序并成為其“萬象”中的一員。它為“元宇宙”實在界荒漠增添的是海市蜃樓般的五彩繽紛而非擁有甘泉的綠洲。
馬克思曾言“人也按照美的規律來構造”。面對“元宇宙”雪崩的新時代,文藝需要再度明確,文藝屬于“宇宙技術”(Cosmotechnics,許煜語)而不屬于“技術宇宙”。作為“宇宙技術”,文藝可以從“技術宇宙”中吐故納新獲得滋養而非“技術宇宙”所豢養的可愛寵物。新時代的文藝需要意識到,它既面對著冰冷無人的數字宇宙,又面對著喪失世界后鬼魂般純粹精神化的人。在虛擬與實在相互滲透的“界面”上,在“超真實”瘋狂反噬的擬真秩序中,在數碼物日漸膨脹的遞歸邏輯里,文藝不得不與當今的數字資本“雙頭怪”展開纏斗。通過直面新技術的雪崩并正確地順勢而為,文藝可以也應該將啟真儲善的美的規律秩序反向賦予“元宇宙”中的“萬象”。由此,其方可抓住這新生的契機,真正開拓出文藝的新空間,創造出文藝的新宇宙境界——美秩序中的萬象。
*本文系2019年度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微時代’文藝批評研究”(批準號:19ZD0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楊光 單位: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
《中國文藝評論》2022年第2期(總第77期)
責任編輯:陶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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